李存看见了枪头上绑着的韩鹏人头。
其他人都是愣了一下，旋即爆发出巨大的喝彩，唯独李存看得心里不是滋味。他终于明白一开始军帐外的父王为什么看着那么悲戚了。
父王应该早就猜到了吧？
陇右节度使韩振，杀了自己亲生儿子韩鹏，亲自带着韩鹏的人头在晋军寨门外请罪。而他冲严瑞发怒，就是严将军带来圣人口谕，上来就是两个字：允之。
不过仅仅如此，李飞翼还不至于发那么大的飚，关键是圣人不仅允了，还把韩振的爵位从食邑五千户的陇西郡王，加封到大齐最高一级食邑万户的岐王。
劳苦功高的李飞翼呢？
天子诏传天下，晋军勤王有功，特此褒奖宝刀一把，盔甲一副，金银珠玉绫罗另算。
晋军兴师动众，从太原杀到长安，就换了这么把破刀，这么副盔甲。他李飞翼偌大的太原城里缺这几个破玩意儿吗？就给的那点金银，够不够大军开拔的粮草钱、民夫钱、役畜钱还另说呢。
李飞翼恨得牙根痒痒，东西收了也没往大帐里送，扭脸就自己再多掏腰包全赏给了部下们，他吃亏不要紧，他不想收下兵将受窝囊气。
拔营回太原那天，李存来送行，李飞翼再次嘱托他，不管圣人要加官还是进爵，一律不要，就当个闲人。
“还记得本王的嘱托么？”李飞翼最后在马上附身下来，盯着李存问。
李存闷哼一声：“儿臣记得。”
昨天他也看到了韩鹏的人头，被防腐的石灰涂的生白，装进精致的金漆木匣子里送进宫来，让人挑在枪头传遍了长安。
这番恐怖的场景，在未来的几十年中，都是李存挥之不去的噩梦，无论他再经历过什么险恶，都没有城里疾驰的马蹄、斜挑的长枪、泛白的韩鹏这样，让他一旦梦到，就立刻惊醒，一旦惊醒，这一夜，就再不能眠。
就在昨天，李存明白了一个道理：
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哪里会遭这种罪，偏偏王家子弟，说来荣华富贵，可要是真出了什么大事，自己，会不会像木匣中的韩鹏一样，成了家里的某个本钱？
尤其是自己，一个质子而已，半个人头其实已经装进去了。
李存忍够了。
泥人还有三分脾气呢，他忍了八年，自诩对得起河东，也对得起长安了。
他必须赶在那木匣合上之前逃出去！
逃出去的路上，前头要是刀山，那就趟出一身淋漓，前头要是火海，那就烹得一身焦烂，不管了不管了，怎么样也比窝窝囊囊憋屈在那小盒中畅快。心里这么想着的李存意识到，长安之夜后，自己的心变得如铁石了起来。
只不过，这些话不能说，还是先送父王要紧。
得到了答复的李飞翼看着西北方陇右的方向，恶狠狠骂了声：“不杀韩振，国忧未已！”说着策马扬鞭，绝尘往太原去了。
这句话，一语成谶。
在以后的十几年里，陇右邠宁兵变，首恶却加官进爵的事，非但没像圣人李华设想的那般拉拢到什么人心，反而像是某种鼓励，一些阴暗的萌芽，在大齐十五道三百五十八州的大地上，到处丛生了起来。
二月底，圣人宣召李存。
父王猜得没错，又是加官进爵那一套，李存当然委婉谢绝。可李华突然一句话问的李存毛骨悚然：“爱卿是想回太原了吧？”
错了，错了，李存是想回不假，但他也十分明白，自己根本回不去了。
只不过，李华这话一出口，李存就再不敢推脱了，再装闲人，可真就落人家口实了。
李存不再多说，只是两个要求，不领兵，不进爵。
圣人允了，赐了他个官。但让李存没想到的是，圣人没留他在长安，居然把他放了！甚至别看还是四品官没变，可这次却是李存万万没想到的主政官——
滑州刺史。
回西市的路上李存琢磨了一下就想通了。
圣人这是又给李存埋了个火坑，不对，是给晋王李飞翼埋的。
刺史的官职说大不大，说小不小，名为四品一州主官，但其实各州刺史的权力基本都被节度使们收缴了，撑死了管一管民，绝不可能掌兵，李存就是想搞事，怕是也有心无力。
更何况，滑州这地方选的也明显有深意。
滑州南面紧邻的是哪？
汴州。
这里，是天下兵势仅次于晋王李飞翼的宣武军节度使、梁王朱尽忠的驻节地。汴州北上滑州仅仅二百一十里。而滑州北面，跟太原又隔着魏博节度使罗宏信的辖地。
圣人的意思很明显了，滑州跟河东不接壤，连不成气候；离长安也不远，滑州有事长安随时能知道，更何况被两大势力夹着，其实说白了也是监视。
或者说，就是想方设法让李存别扭，想方设法把他想肥肉一样摆在朱尽忠和罗宏信的嘴边上，一个无兵无卒的滑州，不管是宣武军还是魏博镇想收拾起来还不是跟白捡一样？
到那时。
李飞翼是救还是不救？
不救，世人唾弃，世子阵亡晋军上下心寒士气受挫。
救。
你最好是救，然后先问问魏博镇借不借给你路，再问问宣武军给不给你渡河，最后再掂量掂量，千里粮道大军远征，会不会有一支支装备精良的“马匪”打起河北千里粮道主意，会不会有一队队甲坚刀锐的“土匪”眼馋太行山西的土地肥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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